书书屋 - 耽美小说 - 燕宫在线阅读 - 33,议琐事见人心,历风雨出奇香

33,议琐事见人心,历风雨出奇香

    新人入宫,定在了三月,不过此前,瑞香要做的事也不少。这二人身份不低,将来前程也是远大,他要先收拾出两座宫室,填补家具陈设,再选择仆役,虽然不用自己亲自动手,前后去看过几遍也就是了,但其中能做的功夫不少,自然也不能轻忽。

    首先是选址。

    本朝宫城是在前朝基础上再行扩建,当时百废待兴,也是多年累积,逐渐扩建,最后越来越多。皇后统摄六宫不过是个虚指,实际上如今宫苑,以三座宫殿群为主,统称西内,南内,京大内。除了这三者之外,宫里若有地方以宫称呼,则一定是前朝遗留,有不少时日了,譬如成玉所居的云意宫。

    本来皇帝起居,前朝议政,甚至许多官署以及近臣夜里入值都在称作京大内的太极宫。妃嫔起居则多数在称作西内的大明宫,宴饮节庆,则在称作南内的兴庆宫。后来皇帝所居变成了大明宫前殿,瑞香作为皇后,京大内是没什么机会去,但大明宫前殿还是能够去一去的,但有权管理的只有西内后宫与南内。

    所以,他给贵妃开了昭阳殿,打扫清理,一一查验修葺。昭阳殿临近太液池,一开窗就看得见池上烟波浩渺,是个极好的住处,主人向来不是有极贵出身,就是有无上宠爱。入宫就封贵妃,确实算得上荣宠了。

    又开了仙居殿,一样检查修葺,洒扫清理,移栽花木。仙居殿虽比不上昭阳殿,但也不差了,景致奇佳,占地也不小,且因地势冬暖夏凉。

    这两处都是瑞香拟好单子之后交给皇帝圈定的,没什么波折就循序渐进地修整了。

    除新人入住,册封这件事之外,其实还有几件事,几乎是等着瑞香赶紧来办。

    第一件事是年前就说过的,皇帝夏日要去行宫避暑,这就决定了春天一应事务全都要赶着办,毕竟新入宫的人总要册封礼后才能带去行宫,又不能不带?

    第二件事是皇帝有一天来看嘉华的时候忽然想起,说大公主如今是宫里唯一一个能读书的孩子,但也不可轻忽了,于是准备重开宫学——以后孩子多了,事涉皇子教育,这事也不小。不过现在大公主还小,就先只选宗室女子与大公主一同入学——这是给准备的同学,再选显宦豪族女子伴读——这是玩伴。

    瑞香听了,算一算,觉得自己这里倒也不是做不过来,皇帝再给他列了个必须入宫的名单,再说明何等人家之下不予考虑,剩下的全交给瑞香拿捏。至于课程,因将来嘉华也是这样,瑞香追问下,皇帝倒是多说了一些。君子六艺,先全部粗浅地学一学,他的女儿,总不能什么都不通?

    何况早先大公主其实在王府,也是十多个师傅轮着教,身边还有王妃给的四个嬷嬷,进宫这些日子顾不上她,恐怕还只是读书刺绣,倒是慢待了。

    按理说这事瑞香应该有责任的,即使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提过,但他是继母,总不可能推脱,于是站起来请罪,皇帝并无怪他的意思,只是把这件事交给了他,又说,等到行宫避暑时,宫学至少要初见规模,里面何人跟着去,交由大公主决定就好。

    “她也不小了。”

    瑞香算一算,不免心惊。毕竟不是他亲生的孩子,何况初次见面的时候大公主看起来小小的,他也想不到。如今大公主已经快十岁了,若以十五岁出嫁论,十一二岁其实已经可以考虑定亲的事,那现在对大公主来说,确实时间紧迫。

    于是他就郑重地应了,第二日就叫人去请大公主来。

    他出月子之后,请安的规矩就差不多定下来了,皇后忙碌,还要养孩子,五日一次就行,倘或下雨下雪,天气有变,那就不用来了。

    瑞香不爱摆这个排场,也无需用这个排场把自己撑起来。

    但大公主不同,她与继母之间如何相处不重要,但她不能不孝,否则不说皇帝不悦会怎么样,就说若是传出去了,她就是跋扈,不敬。所以来的更勤,三两日就来一趟。

    前一日才请过安,大公主早起后只扎了个辫子就坐着喝粥,才拿起一块糕点,就听人禀报皇后宫里来人了,于是连忙放下,叫请进来。

    这人她认识,是皇后的女官,对方和善,态度又恭敬,传达了意思就走了。大公主也顾不上慢慢用膳,只喝了一碗粥就起身换衣服梳头,准备去见皇后。

    她身边宫女八人,嬷嬷四人,内监八人,这是惯例内的人手,但除此之外,整座宫殿所有人其实都是她的下人。这几十号人里,只有嬷嬷是当年王妃所赐,有半个师傅的名头,还是长辈给的,可以名正言顺劝诫管教她。

    虽然皇帝入宫后对大公主也一向很好,但确实没什么机会见她,娶了皇后之后就更是将养孩子的事交给了瑞香,所以一直以来,这四人都旁敲侧击,或忠言直谏,不想让大公主忘了王妃,与继母亲近起来。

    此时见大公主神色沉沉,挑选衣服头饰,又亲自戴上一对里头藏了明珠可以滚来滚去出声响的金丝绞花镯,真的准备平平静静去见瑞香,这几个嬷嬷就有嘀咕起来,眼神闪来闪去,最后终于推出个人,凑上来小心道:“公主还没用完早膳呢,何况昨日也请过安了,皇后叫您……到底是什么意思呀?”

    熙华神色平静,看着宫女给自己梳头,道:“他是母后,叫我去,我去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这嬷嬷见她说话无一丝烟火气,似乎并不生气的样子,便故作冲动,似乎强压着怒意,道:“公主待他可一向恭敬,他倒好,不过生了个宗君,就抖起来了!您可是元后嫡出的长嗣,要不是前头皇后去的早,您哪至于……”

    熙华淡淡扫了她一眼,压下一股深藏在心的耻辱与痛恨之意,轻轻道:“嬷嬷是怕母后磋磨我么?”

    就算是这个意思,这嬷嬷也是不敢如此直白说出来的,只是在熙华面前,终究还是放肆许多,一噎之后脖子一梗,道:“老奴看着公主长大,当年先皇后曾经叮嘱老奴们,要护着公主,老奴只是不忿公主受委屈!陛下如今有了新人就……哪还管您这嫡出长女!”

    说得倒是情真意切。

    熙华默然不语片刻,回忆起当初在王府的时候,倒不觉得有她说得那样荣耀。她是发妻嫡出长嗣不假,放在几百年前这个名头倒是响亮,可她母亲的门第其实不如现今的皇后,她母亲也确实没有做过皇后,就连追封,也只是循例而已。

    何况,她的母亲从来没有与丈夫有过什么水乳交融的好日子,何来有了新人,忘却旧人?

    熙华摇了摇头,看了一眼这嬷嬷,眼神不知怎么宁静深寒:“既然嬷嬷是怕我受了委屈,不如……就陪我去好了。”

    见无论怎么说她都不动情绪,这嬷嬷也没有办法,咬了咬牙,应了声是。

    熙华一路出来,往皇后宫里行来,只觉得心绪复杂难平。她本是皇帝之女,她的父皇英明神武,睿智非凡,她在这宫中,本该是名正言顺的主人,可偏偏身边有这许多母亲留下的桎梏,让她不得自由。

    原本,她与瑞香也并不亲近,更没有什么感情,只是做个恭敬的样子即可,可宫中生活不易,就算是公主也有受宠与不受宠的区别。她是唯一的皇嗣的时候,也没少被嬷嬷们营造出凄风苦雨的气氛,还明里暗里反复告诉她后娘是何等可憎可厌的人,莫说将来生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对她好,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,也不会对她真心实意。

    每回瑞香那里稍有动静,她们就围着她分析,总之皇后一定是没安好心,他越是盛宠,就越会进谗言,越是表面和善,就越会暗中拿捏她,就连送来的点心,布料,衣裳,也翻来覆去检查,死活不肯让她入口,上身,直等到翻来覆去看遍,找出所谓疑点,就来邀功似的跟她说,果然不出所料。

    熙华先前入宫,也是战战兢兢,她也知道父亲又要另娶,更早就知道母亲不得宠爱,迟早宫里要住满了她不认识的人,生下许多孩子,把她取代——在王府时,熙华一直在王妃那里,早听腻了这种话。

    她偏偏又只是个女儿,否则嫡长子名位一占,形势就要好的多了……

    自母亲到嬷嬷,全都异口同声,一面将她这天潢贵胄贬低得如旁人脚下尘泥,一面说自己这些为她好的人是多么难得,外头人人脏心烂肺,只有他们才是可信的好人。

    熙华却不觉得自己该怕。

    她记得自己三岁开蒙,五六岁还在父亲那里读书,他说她生而尊贵超凡,将来更有旁人都没有的福气,他说她生为自己的女儿,做父亲的自然要给她一条坦荡通途。

    那时她自然不知道父亲已经有了登基的野心,但如今想来,当时端倪已经明显,可母亲……母亲竟然临死都不知。她做女儿的不能说父母的不是,可也对聪明一世又糊涂一辈子的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宫里虽大,但瑞香入宫后,每每有机会就叫她过去用膳,给她见到父亲的可能,也从不在物质上克扣短缺——本来,后母磋磨前房子女,也实在容易,口甜心苦,熙华自己就亲眼见过母亲的手段。

    瑞香待他,虽没有十分亲热,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,或许怕她觉得难受,从来不曾强求什么,说句话也是商量的口气。可这样在嬷嬷们看来,就都是要害她,要背后作妖的前兆。

    本来这些人是母亲所赐,如今母亲又已经故去,熙华实在不愿轻易落得个不孝,不容亡母所赐奴仆的名声,但天长日久,也是忍耐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她到了皇后宫里,就已经下定了决心,不管皇后叫自己来是为什么,一定要想个办法说明自己绝无与他作对的心思,更要求个办法,处置一番身边这些人。然而瑞香开口说宫学的事,她就吃了一惊,来不及想心事了。

    “真的么?等开了宫学,父皇还叫先生教我?”

    熙华在王府时,读书用的是皇帝的人,虽然读的不深,但那段日子却是最快活的时候。后来王妃眼见自己备受冷落,于是借口女孩子还要学些女红之类的东西,就把她要回去了。

    读书的事,渐渐也就不提了。

    如今进宫来,熙华连堂姐妹都没机会见上,也是颇觉孤单,如今听见这个消息,自然高兴得双眼发亮。

    瑞香含笑点头:“这是陛下近日安排下来的,除了给你寻几个年纪相当的姑娘做伴读外,宗室里有什么相处得好的姐姐妹妹,也都可以陪你读书,到时你就快活了。”

    熙华极力端庄,但仍忍不住心潮澎湃,扭着帕子,双眼发亮,仰着头问瑞香:“那……不知要学些什么?女儿也好早日准备起来。”

    瑞香倒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天真可爱的模样,越发柔软:“陛下对你的课程,也是极为用心。他说了,你原来在王府时学的东西不可丢了,除此之外,骑射也该学起来了,今年要去行宫避暑,到时天地广大,骑马看看,可比一直在行宫要畅快多了。”

    听见要骑马,熙华到时兴奋,双眼一亮就要起身谢恩。然而她还没说话,背后的嬷嬷就跳了出来,连声哎哟,好像抓住了皇后的什么把柄:“哎呀,这可不成啊,恕老奴多嘴,公主眼看着就是议婚的年纪了,还出去跑马射箭,要是晒黑了,那可怎么办?皇后仁慈,不如替我们公主回了吧?先皇后在世时,也曾说过女子还是以贞静守拙为要,不可……不可抛头露面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瑞香脸色慢慢变得冰寒刺骨,静静放下手里的茶杯,冷眼看着这嬷嬷。那嘈杂喧嚣的声音,也慢慢轻了下来,终于静了。

    熙华虽然知道身边老奴张狂,但也不知道会到这个地步,才说到她盼望许久的事,居然被如此打断,唯恐瑞香误会是她教唆,立刻起身请罪:“请母后降罪,这嬷嬷原是个糊涂的,只因是母亲赐下,女儿只想养着她就是了,未料她居然当着母后的面胡言乱语……”

    瑞香摇摇头,起身将她扶起,拉着手叫她坐在自己这里,轻轻安抚一两句,这才对那已经变了脸色,也跪在地上的嬷嬷说道:“本宫与公主说话,岂有你插嘴的道理?先皇后何等贵重,岂有你挂在嘴上,成天说来说去的道理?你是先皇后所赐,本该恪尽职守,忠心勤谨,只要你伺候公主好,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,可如今……你欺公主年幼,倚老卖老,假借先皇后之名拿捏公主……我若是罚了你,只怕你还要哭天喊地,说我对先皇后不敬,对公主不慈?”

    熙华立刻起身:“女儿不敢,女儿也不会做此想法,母后……”

    她向来是个能绷得住的孩子,要不然瑞香初入宫时她也不能与皇帝互相别着劲,现在却有了几分凄楚惶然。

    瑞香的帽子扣得太大,谁也担不住啊。

    瑞香又拉她坐下,握着她的手捏了捏,看向地上已经变了色的嬷嬷:“也罢,罚了你,未免失了公主的脸面,你既然是先皇后所赐,就去给先皇后请罪吧,伺候公主如此不用心,先皇后若是不肯原谅你,你也不必回来了。公主身边,不缺你一个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不管这嬷嬷是什么反应,要哭要求要喊,瑞香都一概不管,一垂眼就有人立刻出来,把她给拉下去,堵了嘴。

    瑞香示意重新上茶后,这才对殿内一群侍从道:“好了,你们都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熙华每次来他这里,都是从人一堆,前呼后拥。大公主贵重,瑞香也知道他们难免多心,所以从来不管,现在却是不管不行了,只好屏退从人。见熙华垂目不闻不问,这些人即使心中无奈,也不敢造次,都下去了。

    内殿立时一静。

    熙华站起身,又跪下了:“女儿有一请求,还请母后答应。”

    瑞香知道她不是糊涂的人,于是颔首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熙华沉默片刻,攥紧拳头,状似十分难堪:“女儿身边,这四个嬷嬷皆是母亲所赐,身份非比寻常,还曾教过儿臣针黹,因此往常儿臣都敬重她们。如今她们年事已高,人也糊涂,不大中用了。虽是母亲所赐,儿臣必要保她们安享晚年,所以,就想请母后赐下几个嬷嬷,来儿臣宫中,做这教养嬷嬷。”

    虽然她话里已经遮掩了,但到底怎么糊涂,瑞香方才还是亲眼看见了的。

    他也不说到底如何,只静静让熙华在极度激烈的情绪里缓了缓,不再那么紧绷,这才慢慢道:“你的意思,我已经明白了。这些嬷嬷年纪大了,你与她们,也是夹缠不清,留着已不堪用了。何况,她们是教养嬷嬷,留着说那些糊涂话,难免教坏了你,这可就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熙华默默垂头,身子不由一颤。

    瑞香又叹息道:“不过,你想过没有,你的宫里,现如今已经是嬷嬷辖制所有人,一宫都稀里糊涂,若是我再赐给你几个嬷嬷,不是叫她们打擂台?到那时你还过不过清净日子了?难道天天断官司不成?要多久,我那嬷嬷才能压得服这些嬷嬷?何况,你只想着我的嬷嬷总会听我的话,就算她们对你不是十分忠心,却也堪用了,却不想人也是会变的,若是她们见我安插了人手显然是不信你,你又管不住自己宫里的人,等赶跑了这些嬷嬷,又一模一样来压着你,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他说得太浅显,熙华立刻就懂了,脸色惨白。

    她想到求皇后赐人,只想着一方面是示以诚意,日后也亲近一些,另一方面皇后现在如日中天,借势了解了这摊子事,却没料到,这还不算完。

    瑞香见她猛然醒悟,又道:“其实,你又何必弄这些心机,费这些心思?你是公主,生来尊贵,大势尽在你手,先皇后的人又如何?她们是来伺候你的,若是不好,一样让她滚蛋就是了,何必考虑那许多?就是出了事,有我,有你父皇,没有你受委屈的时候。你也大了,教养嬷嬷一职,以后裁了就是,多出来的缺,给你挑好的宫女补上,有些旧例,何必做成例?”

    熙华本以为瑞香司掌内职,不动声色就是手段不彰,全没想到他全力支持自己的时候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,立时醍醐灌顶,泣道:“女儿多谢母后指点。”

    瑞香点点头,这才伸手扶他起来,把她带去亲自给她洗了脸,重新梳了头,这才领出来,待情绪平复后,再来商量宫学的事。

    这日大公主回去后,不多时在外的宫女就听见里头嘈杂的声音,是嬷嬷们七嘴八舌,说什么就是死了也不出宫门,没法和先皇后交代的话,倒是听不见大公主的声音。

    不一时,一队凶神恶煞的侍卫拿皇帝的令牌进来,甲胄铿锵,对大公主行礼,只说任凭吩咐。

    宫里一时万分安静,人人噤若寒蝉,大公主素着一张脸在帘内,不曾露面,只是站在窗边道:“嬷嬷们侍奉本宫日久,年事已高,何况又是母亲所赐,本宫也从来当做长辈看待,怎忍心看她们劳碌?所以才求父皇,请你们将嬷嬷们送回故乡,好生安置,待你们回来后,也不必与我说什么,到父皇那里复旨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侍卫们大声应了,如狼似虎一般,就将剩下的三个嬷嬷带了出去,丝毫看不出是要荣归故里的样子。

    半晌后,大公主在里面叫人:“端水来,把这屋里好好擦洗一番,再开库房,换几样摆设,春天了,咱们也该有点新气象,过几日母后补上四个宫女,你们也就轻松些了。”

    外头的宫女壮着胆子进去,发现大公主神色怡然,面带微笑,几乎被吓破了胆子,忙不迭按照吩咐行事,好一阵才明白:从此大公主这里,不会有嬷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