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掠妻 第33节

    那些人见同伴都交待了,眼看在荀引鹤手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, 便也都交待了, 府衙里的旁听者听到他们认罪后, 简直是满堂喧哗。

    虽则只知道给银子的人是谁, 还不知道真正地幕后主使, 但荀引鹤故意把案子断在这儿, 就是为了给他们浮想联翩的机会。

    荀引鹤道:“都让他们把口供交待了, 签字捺印, 在画了画像,贴了榜去找, 务必要缉拿归案。”

    他这便下了堂, 侍刀与侍剑看他过来, 大约都有些话要说,荀引鹤制止了他们,对侍刀道:“与戏班子,说书人,唱莲花落的联系,务必让他们最迟明日落山前,把徐纶被害的事编了唱曲,传开来。”

    侍刀应了声,退去了。

    侍剑那儿荀引鹤便没心思理会了,他只对江寄月道:“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府尹是备了屋舍给荀引鹤休息的,还相当体贴,怕相爷累了热了乏了,备了茶水瓜果不说,还有七轮扇,下面放着一盆冰山,仆从只要上了发条,七轮扇便会徐徐把浸过冰的风扇去,既省力也不怕仆从在屋里碍事。

    江寄月看那冰山出神,想到牢狱里腐烂的气息,有些莫名想呕,荀引鹤在旁看到她吐得撕心裂肺,有些着急,沉吟了下,搭了她的脉探一探。

    荀引鹤倒不担心江寄月怀孕这种事,他们只有那晚做过,虽然有一晚上的光阴,但江寄月不通晓人事,他却不能不照顾她,除了尽量在外泄出,更多时候他都戴了肠衣。

    他只是忧心天气转热,进了暑天,江寄月会不会是苦夏,所以才不适。

    江寄月拍开他的手,要水,荀引鹤给她倒了盏,喂给她漱口。

    江寄月这才缓了些劲,道:“我刚才去了趟牢狱。”

    竟然去了那种地方,难怪会如此得不适,荀引鹤也不知道该忧心江寄月还是斥她胡闹,想了想,还是让人备了清香点上,刑狱里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那里的味道了。

    江寄月道:“我听衙役说,陶都景不肯认罪,是你把他的骨头都拆了个遍,他最后才不得不认罪。”

    荀引鹤另倒了清茶,坐在榻上,扶着江寄月喂她喝,他的反应是这样出乎意料的平静,看上去并不在乎什么,这一下子让江寄月起了怒火:“你明明知道陶都景变法失败,责任并不全在他,你为什么还要逼他认罪,就为了得到一个众望所归的罪名吗?而且那样重的酷刑,你怎么下得去手的?”

    把一个人的骨头都拆了一遍,那是什么样的场景,江寄月根本无法想象。

    荀引鹤把茶盏放在小几上,沉默了会儿道:“当时陶都景也是这样问我的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微微一愣:“什么?”

    荀引鹤道:“比如林欢,除了胡乱举荐人去实行变法的政策外,还纵容祁县的山匪坐大,与官府勾结,这样的事,他后来也知道,所以一直认为是世家误他,可为何最后要由他来担这个罪名,是以不服。他一直觉得,如果没有世家,他的政策会很好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道:“这也是事实吧,毕竟连你都承认这点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承认,但这与陶都景要为他的无能认罪不冲突。”荀引鹤道,“世家为患,要让大召长治久安,就要铲除世家,这是不争的事实,陶都景却做不到,甚至连甄别人才,选推心腹的事都得假手林欢去做,以致好好个变法最后被世家摆弄成人间惨剧。我纵观历史,还没有见过这般无能的变法者。他根本没有做好变法的准备,却妄图变法,最后把百姓推上了死路,让百姓易子而食,他难道就真的没有错?他直到下了狱,受了刑还没有悔悟,坚信是世家误他,可推行不了的政策就是一张废纸,他居然连这个都想不明白,怎么可以这样天真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那样对他,是不是太残忍了。”

    牢狱里的惨象给江寄月的冲击太大,而且陶都景作为江左杨的学生,之前又有荀引鹤为他辩解,江寄月潜意识认为陶都景是被连累冤枉的,类似于推出去的背锅人这样的存在,所以听到衙役的话,她才会受不了。

    但听了荀引鹤的解释,江寄月又觉得没有错,只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你对他用了什么刑?”

    江寄月知道这种事问起来极其没有意思,除了让她晚上多做几个噩梦外,毫无意义。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,大约是真的想知道荀引鹤的底线究竟在哪儿。

    荀引鹤不肯和她说,只道:“你听了后会更受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察觉到了荀引鹤对这个话题的抵触,略微好受了些,她是很害怕荀引鹤谈起这个时,如那个恭维的衙役般,是用炫耀的语气讲给她听的。

    江寄月便轻声问道:“那你怎么会下得去手?”

    荀引鹤淡道:“没什么下不了手的,见多了就好了。何况我只是下个命令,动手的人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沉默。

    她觉得荀引鹤说得每句话似乎都有点道理,但怎样也不对味,什么叫见多了就好,这样的事,又不是杀猪杀鸡,怎么能见多了就习惯了,何况他虽不亲自动手,但犯人终究因他而受折磨,看着淋淋鲜血,听着惨绝人寰的惨叫,他当真还能如此无动于衷么?

    荀引鹤见江寄月沉默着,眉头却仍旧皱得紧紧的,大约是想进去了,并且得不到答案也不能罢休。

    她终究与他不是一路人,在她的世界里,黑白分明,善恶有界,还不到可以理解之中的灰色的时候。所以在知道他折磨过陶都景,还是在他的严刑拷打下认罪后,反应会那么大。

    荀引鹤觉得自己应当是高兴的,因为江寄月这样生气,说明她之前是把他当作一路人的,只是很快她就发现了,这所谓的同路人手上的血实在算不得少。

    荀引鹤思量了会儿,决定还是应该告诉江寄月一些事,此时在她眼里,他兴许已经是个残酷无情的人,日后恐怕会怕他,他不能让江寄月把他推远了,所以打算把陈年伤疤揭得鲜血淋漓地给江寄月看。

    荀引鹤道:“我第一次进刑狱,不记得是多少岁了,只是那时候还不大跟得上父亲的步伐,他便把我抱了进去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有些不可思议,荀老太爷还愿意抱荀引鹤,那他得多小。

    荀引鹤顿了很久,才道:“那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困扰了我两三年的噩梦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不由地握住了他的手,如果她如荀引鹤般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互动,那江寄月应该知道,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任何小心思地,真诚地向荀引鹤靠近。

    荀引鹤悄悄反握住她的手,继续道:“我在那之后很久都吃不下肉,娘气得责怪父亲,父亲却说是为了我好,如此以来,我才能控制住自己,不为钱财???美色误入歧途,连累整个荀家。他那天带我去见的所有罪犯,无一不是曾经的官僚,他详细地告诉我他们犯了什么罪,展示他们被折磨出来的每一道伤口,还指给我看哪些是他们的亲属,可能迄今都没见过一面,却因为那点血缘关系,也要跟着被流放千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那时吓得直哭,他还压着我的头,逼我凑得更近一点,看清楚里面的骨肉是如何腐烂,蛆虫是怎样在爬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的手一紧:“你别说了,你的脸色不大好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荀引鹤笑得有些虚弱,“没关系的,我很少有机会和别人讲这些,你是第一个听我讲的,就让我讲完吧。”

    实则那些场面只是对幼年的他造成了困扰,长大后的他早已见惯不惯了,和江寄月说的时候心里一丝波动都没有,所谓的难堪脸色,都是装的罢了。

    他给自己准备了很多的面具,用来逐一面对文友、荀家、文帝,从来都不会出错,他向来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展露什么模样,因此之前江寄月才会觉得他这个人有太多面。

    其实都不是他,面具而已。

    他唯独面对纯粹的江寄月时才会松弛下来,露出那个毫无防备柔软的自己,可是当真有需要的时候,他能信手拈来一张面具就戴上,无需任何的打磨,就能那么合乎的面容。

    有时候连荀引鹤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。

    他继续用那种虚弱的语气道:“但后来我才知道,他所教育的那些并非真的是要我做个君子,君子做不了荀家家主,他要的只是君子之名而已。这让我很痛苦,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迷茫,圣贤书与他,我更该信谁。后来经历的事渐渐多起来,我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善恶分明,大家都游走在边缘,只看谁不小心踏下深渊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我对陶都景残忍,可陶都景毕竟是要对他的罪孽负责,何况他的死,对安定民心有重要的作用,他是一人,民众有千千万万人,我没得选。”

    他靠在江寄月的肩膀上,显得那么无奈又可怜:“卿卿,很多时候,我都没得选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犹豫了下,到底还是抬起了手,拍了拍荀引鹤,荀引鹤闭上了眼,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存,嘴角悄悄勾起了不为人知的弧度。

    第43章

    荀引鹤压在肩上的重量, 像是压在江寄月心头的巨石,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天还是那样的天, 阳光依然灿烂美好, 但不知怎么的,在江寄月眼里都被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纱罩,像是阳光下徐徐展开的阴影。

    她不是很能理解荀老太爷的教育方式, 那残忍得不像是一个父亲所为,而像是个无情的刽子手在孩子幼年时就收割掉他所有的天真烂漫,懵懂与无知, 这种强硬又偏执的做法剥夺的是孩子自主意识形成的机会, 到最后孩子只能如鸭子似的被迫灌下荀家灌输的思想。

    无需咀嚼,无需思考, 只要接受。

    江寄月动了动嘴唇,问荀引鹤:“如果摆脱荀家的身份, 只是你,在陶都景的事上你会怎样做?”

    荀引鹤的沉默带着点苍凉, 就好像是在大漠里看着孤日下沉, 冰冷的雾蓝色从地平线上抬了起来, 大漠急剧降温, 而旅人只裹着一件单衣被吹得瑟瑟发抖, 茫然回头, 忘了来路, 也不知前方。

    荀引鹤最终还是带着那仿佛被沙砾滚磨过的嗓子道:“我不知道, 荀家已经是我的身上最不可磨灭的一部分,即使我再抗拒它, 它也深深植入我的骨血中, 我注定要与它一同死去。”

    他一顿, 又道:“但我能告诉你,如果我是陶都景,我会毫不犹豫地以死谢罪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样的话,江寄月的瞳孔微微睁大。

    荀引鹤道:“其实无需把我假设为陶都景,现在的我位居相位,享高位厚禄,但也背负着黎民苍生,如果最后我也失败了,让大召重蹈覆辙,我会选择留下悔过书并死去。如果民愤觉得我的罪值得千刀万剐,我也可以接受。因为这本就是我的责任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紧紧地握住荀引鹤的手,荀引鹤的发言并没有任何自毁的沮丧,而是一种‘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去兮不复还’的洒脱,江寄月无从劝他,他不是放弃生命,他是在生命之外找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,这样的取舍洒脱到让人动容。

    江寄月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午后,阳光从绿叶缝隙中漏了进来,在江左杨的身上照出一点点的光斑,他笑着摸摸她的头,和她谈起了儒生入世。

    那是江寄月第一次听到横渠四句,却要等到那么多年后,才知道轻飘飘的一句“开万世之太平”背后需要承担背负那么多。

    陶都景失败了,江左杨失败了,现在荀引鹤接过他们手里的旗帜重新上了路,他的结局还未定,但江寄月希望他能好好的,可以得偿所愿。

    江寄月谨慎地组织措辞想要安慰荀引鹤:“你会成功的,你和陶都景、爹爹不一样,你没有他们那样的天真。”

    这句安慰笨拙地让荀引鹤笑了下,他道:“卿卿的意思是,我比他们恶毒,更像是小人,所以赢面更大吗?”

    江寄月有些急:“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我懂你的意思。”荀引鹤握着她的手安抚她,“我是荀家养出来的,我比他们更知道世家的德性,也更相信荀子所言,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,所以我懂得该如何对付小人,会走得比他们更长远些。”

    江寄月道:“其实我有在反思自己,刚刚不应该那样说你的。香积山还是太单纯了,我对于人性善恶的理解都来自于书籍,可书里看的与亲身经历的总不一样,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,但就如沈知涯那事一样,书里不缺卖妻求荣的人,可一定要自己经历一次才知道什么是抽筋剥皮的痛。所以那句话说得对吧,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,我看人看物的方式还是太简单太单纯了,这样不太好。”

    荀引鹤能得到江寄月的宽容与理解已经是心满意足的事了,却不想江寄月远比他所知道所幻想的那样,还要好出一万倍。

    她不仅理解了荀引鹤,还会更深入的自我剖析,也不觉得承认自己的不足有多丢脸,这样的真诚可爱的荀引鹤忍不住想要亲她。

    荀引鹤克制着欲念,道:“胡说,你很好,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还好的人。”

    因为江寄月是这样好的人,所以香积山短短十几日的相处,才会成为荀引鹤一生念念不忘的心魔。

    只是当时年轻,下山时,他还错以为这相逢再美,也不过是金风玉露,太阳一出,就都消散了,大梦初醒只会觉得荒唐。却不知道随着年岁加深,雨露成了老酒,年岁越长,便越香醇,不用品茗,闻一闻都教人沉醉,便是醉生梦死其中,也是心甘情愿。

    不过好在沈知涯不争气,这才兜兜转转又让荀引鹤摘得这姻缘,即使最初是强扭的瓜那又如何,既然到了他手里,就是不甜的瓜他也能让它甜起来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江寄月方才吐了那会儿,肚里空了,饿得厉害,但实在没有胃口,府尹备下的餐食荤腥多,她见了就脸色白。

    荀引鹤便顺手把那桌菜都赏了人,改带江寄月去了一家素菜做得极好的酒楼。

    店小二引他们上楼时,正与下楼的客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,江寄月的视线被荀引鹤遮了个严实,刚想探头瞧瞧什么情况时,就听道算不上陌生的声音战战兢兢道:“表兄。”

    是嘉和郡主。

    江寄月就把还没探出的头缩了回去,躲进了荀引鹤的阴影里。

    说来也倒霉,嘉和郡主自从被解除禁足后,天天呼朋唤友到处吃喝玩乐,就好像要一次偿还禁足那几日的苦闷。而这栋酒楼她是没来吃过的,因为她喜欢吃肉,对这种善做素食的酒楼没什么兴趣,还是郗珠遗向她推荐,才想来尝尝。

    结果,都吃好要走了,偏偏迎面撞上了荀引鹤,但凡她晚从厢房里出来片刻呢。

    嘉和只能一脸苦相地和荀引鹤问好。

    荀引鹤看了她眼,眉头就皱了起来,嘉和郡主看得心惊胆颤,忙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哪里不妥。

    就听荀引鹤道: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冷淡两个字,听得嘉和意外之余心花怒放,立刻就要提了裙边快速遁走,就在此时,她听得一声温柔的女声:“小女见过相爷。”

    嘉和才刚提起的脚步急急忙忙刹住,转头看向了郗珠遗,露出了不耐的神色。

    嘉和不仅知道郗珠遗一直歆慕荀引鹤,还知道她这时节突然与自己交好,多半是为了打探荀引鹤的婚事,并且制造与荀引鹤巧遇的机会,可是,郗珠遗巧遇归巧遇,可不可以有点眼力劲别带上她?

    天地良心,她看到???荀引鹤真的只想跑。

    而被这轻轻柔柔的一唤,荀引鹤才把目光落在了郗珠遗身上,只是没有看她的脸,目光松松落在她的簪子上,这样既看不到她的样貌,也能保持礼貌,让郗珠遗以为他在看她。

    不得不说,荀引鹤在礼仪这块确实没得挑。

    郗珠遗察觉到荀引鹤的目光,心里先过了遍自己今日的打扮,是她一贯的素雅风姿,能恰恰好好衬出她的气质来,心就放下了大半,莞尔笑道:“听说徐大人的案子是由相爷主审,徐大人为人清正,小女相信相爷一定能还大人清白。”

    荀引鹤有些意外,那目光终于落到了郗珠遗的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