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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古灯呜明

    颐殊

    在梦境中摆脱了谌晗,在现实中又不得不见他。

    他来向谌辛焕询问覃翡玉的情况。

    谌辛焕道:“覃隐说,他对胭脂水粉中的某一味花粉过敏,不关殿下的事。”

    那天他被谌晗送至睿顼王府,只着内衫,头发散开,由下人搀扶着,奄奄一息。

    谌晗面色冷峻,漠不关己地道,“不关我的事,我没有对他用什么酷刑,他自己突然全身暴起红疹,痛得快晕过去。”

    谌辛焕请的大夫匆匆赶来,将闲杂人等逐出房间,退出门前瞥到一眼,他的后脖颈处好大一片触目惊心的异红。

    “实不相瞒,自臣身体痊愈之后,他已不住这里,搬回自己宅邸去了。”谌辛焕说,“他托臣转告多谢殿下挂心,殿下若有想法,改天我们一块到覃宅看看他。”

    谌晗立即道:“他怎么敢一个人待在家里,张灵诲要杀他,他有多危险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的担心不无道理,臣这就加派人手往覃先生宅邸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”谌晗放下茶杯,果决道,“我让他到太子府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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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谌晗以暂避风头的名义,接他入府,但不准他以真面示人,要他扮成珗薛,女子模样,姬妾身份。然而东宫每日诸多大臣进谏议事来来往往,都会对他评头论足,闲言碎语。

    “青楼女子。”户部侍郎曹大人跟同行的礼部侍郎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,“太子还是恶性难改,此女难等大雅之堂,养在外边就算了,带回府中,定是个骚货!”

    “哎呀老曹,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,纵然私德有亏,只要殿下政务不出错,你跟我就万事大吉,少了很多事了。”那人这样劝同僚。

    谌辛焕见我不言不语,挥挥手让安插在太子府的内线下去,问我道:“怎么了,不舒服?还是对刚才听见的东西不舒服?”

    “他为何要这样羞辱他?”我不明白,就算他欺骗他在先,发配,论罪,怎么都不至使这种下作手段。谌晗放他在他后院,却对他不闻不问,任由别的姬妾欺负。

    “你不希望那个人是你,所以就是他了。”谌辛焕说,“总要有个人是珗薛。”

    他故意这样说,他就是故意的。我刚要说话,他又道:“但你说为何羞辱报复,可能是因为谌晗在意过?他若不在意,见过之后觉得无趣,也不至于这般恼羞成怒。”

    难道他还要……侍寝?

    我不敢违抗君令,他就敢了吗?

    忽觉一阵呼吸不过来,我捉住他的袖子:“什么时候能去看看他?”

    他盯我一阵,展颜笑道:“明天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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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哪里等得到明天,一夜未眠,第二天顶着两个超大的乌青眼圈。

    谌辛焕还笑,我默默走到一旁,不想听他调侃。

    马车的轱辘上这么多泥,用鞋尖一点一点地踹开泥块,给它清洁清洁。

    王府下人终于备好了马车的礼,谌辛焕招手让我上车,身体内的压抑就在那一刻爆发。在马车上我躬身靠着膝盖,手捂住脸。我不敢想象,也不敢预测他的样子,就像我也想不到我在宫内会如何过活,是如行尸走肉,还是变得恭谨柔顺。

    等会儿会不会不敢下车,不敢见他,不敢面对?

    谌辛焕冷淡地移开眼,无动于衷。在我坚强地擦干眼泪抬起头后,他笑道:“倾倾,你把奏本纪事募兵制改革写完,本王赏你叁千银,外加食邑一户。”

    这几乎相当于一个正式谋官的待遇,还得是名士。

    他是懂安慰人的。

    到了太子府,由方公公接入正堂,拜见太子殿下。谌晗端坐主位,示礼平身。

    他身旁的女人脸色苍白,唇上毫无血色,弱不禁风的模样,手里时刻攥着一张帕子。

    “太子妃,”他同她道,“带何姑娘各处去转转。”

    我只知她姓孙,是宁诸曾经的心上人。她走在前面带路,走得很慢很慢,我跟在后面也只好放慢脚步,但我心里着急,四处偷看,又怕被说不懂礼数。

    “太子妃娘娘,”向她打听,“你可知太子近来新带回府的姬妾在何处?”

    她笑了笑:“我带你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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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说珗薛整日闭门不出,也不说话。珗薛是哑的,自然说不了话。

    锦纹窗框,女子闺阁,却如同禁锢鸟儿的牢笼。我把手放到门上,进去以前先平复好心情。孙氏善解人意地走远,遣散身后跟着的婢女太监,也不让人跟着我。

    他会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,承担了我的命数。说是命数,其实是命劫。

    我坐上谋士职位,靠自己的能力挣钱养活自己,日后再随谌辛焕入军营,若能封官,就是历史上第一位非宫廷之职的女官,这是谌辛焕答应我的。

    他以女子裙服居于宫廷内,白天争斗,晚上侍寝,若能管理后宫事务,帝王宠幸不增也不减,还算过得好些。到时我应该都看过大好河山,走遍黄沙大漠。

    可他才是那个意在山水之间,四处述说志怪传奇的人。

    门被打开,我慌忙擦泪,他站在门内,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“他有没有、有没有……”他让我进去,关好门。我问,“他有没有逼你侍寝?”

    他摇头,不开口说话可能是怕暴露,太子府这种地方谁敢信任。

    那半张皂纱遮了他的下半张脸,我看不见他的神情,想伸手去揭,他制止了我,转而牵着我到床边坐下。

    他拿来炭笔和白纸,一笔一划在纸上认真书写。

    有人敲门,他把那纸扔进炭盆烧了,我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。

    太子妃好心提醒,该回去了。也是,再晚就该有人起疑了。

    他开门送我出去,一双眼睛似有千般述说,无需一言一语一字一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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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回程的路上,谌辛焕见我恹恹不乐,放下手中兵书:“怎么,没互诉衷肠?”

    “没有,我跟他只是朋友,你不要胡说。”还老是吵架。

    “我问过太子,基本对他以礼相待,除了不能说话,不能抛头露面外,没有苛待。”谌辛焕想了想,“若是换个方向思考,对他是好事,张灵诲要杀他,躲哪里都没有这里安全。而且,前段时间不知道你们闹什么矛盾,你也想杀他。”

    那不是最后跟他做了,也没伤到他。

    “你放心吧,他那种聪明又懂变通的人,在哪儿都能很好。”他宽慰我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太子如何?”他忽然问。

    我不解:“什么如何?”

    谌辛焕道:“他仪表堂堂,俊美无俦,地位至高无上。”

    未来天子又如何,以后还不是要娶很多女人,跟他老爹一个样儿。

    “谌辛焕,你起这些心思,不如让我去死。”一阵窝火,“你口口声声称你跟尹辗不同,我看没什么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左右不过一两个月,你这张脸的身份就不存在了。”他看着我笑。

    马车到睿顼王府,我无意跟他辩论,先行跳下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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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之后再一次到太子府,刚进庭院,就见覃翡玉慵懒闲适地靠在美人榻上。

    谌晗站在一旁,陪他——或她看池子里的锦鲤,她伸出纤纤玉手,搭在他的手心。

    他在做什么?他在做什么?!

    他分明乐在其中!

    谌辛焕带着我过去行礼,我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离开。

    原是我想多了,他在何处都游刃有余,招人喜爱,又不是我,脑子一根筋转不过来。那些从前我想都没想过的骂人的话出现在脑子里,什么贱人,骚货,狐狸精。

    “王叔,本宫说以礼相待就是以礼相待,没骗你吧?”谌晗落落大方,又对我皱起眉头,示以警告。我意识到眼中赤裸裸的怨恨太明晃晃,收敛眉目,手指仍绞着衣侧。

    我头脑发紧,呼吸不畅,心脏难受。我不知道我怎么了。

    谌晗道:“珗儿,你将何姑娘带下去……女眷相处也要注意分寸。”

    他拾起美人扇走在前面,从我身旁经过。

    我跟在后面。

    树影笼照,我想好了怎么开口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这么做?”

    他驻足,但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我对太子的心意吗,还要这样?”

    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我受够了,不想分辨,懒得分辨。

    好啊,你也受着吧。

    -

    覃隐

    谌晗同我站在长廊下,等谌辛焕和她来。日光与树影将廊下分割为两个世界。

    他负手而立:“你说酆国与大璩打不起来,为何?”

    “只要郤泠还在中间跳脚,挑拨离间,浑水摸鱼,酆璩就不会起冲突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在给阙狄衡的信中,我至少列举了十五条两国开战郤泠坐收渔翁之利,对酆璩两国都不利的证据,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近两年抓到的郤泠派来的细作探子增多。

    他们讲酆国话,习酆国衣着行为,天衣无缝,被抓到就自招是酆国人,除了郤泠身材普遍矮小,识破离间计是在抓到大量细作后发现这条规律。不出意外,酆国应同样如此。

    谌晗看着我问道:“你说一条郤泠挑拨离间浑水摸鱼的证据?”

    “郤泠近海河道多,趁此机会卖给璩国大量水舰运船,大璩水路纵横,又有顺流之利,理所当然选水攻行军路径,但酆国却山地居多,越往皇城腹地深进尤是,如果买了郤泠的船舰,只怕攻进酆国边界,就要开始挖水道。”

    他接着往下说:“朝廷太乱,只要买通官员,收受回扣,宦佞托后宫嫔妃安插的人在父皇耳旁吹枕边风,第二日就大量购入这些船舰。战船闲置在江中,每天都有腐朽损坏,军船维护需一大笔支出,如果没开战,消耗也是消耗不起的,但又必须得造,以防入侵。”

    这些多余的船,被架空的皇帝与太子都不清楚世家权臣到底私吞多少钱款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日头偏移,我道:“臣这儿有条计策——佯攻。”

    他让我细细说来。其实很简单,就是装作讨伐酆国,私下与阙狄衡通气。在郤泠自以为计谋成功,弹冠相庆时杀他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“郤泠只要继续作死,酆璩必然先灭它。”

    谌晗脸色阴沉。

    -

    谌晗命人用胶封住我的嘴,以免被人发现他府上有个男人,这男人正是翡玉公子。他不想风声走漏,传出太子畏惧童谣故而囚禁翡玉公子类似谣言。

    每天夜里脱下襦裙罗衫,坐到镜子前,用小钳镊子一点一点挑开唇上黏住的皮肉。尽管已十分小心,动作细致,到最后还是翻起皱皮,血肉模糊。撕裂的皮和肉的过程就像剥离面具。我血流满口。

    但到如今,已经习惯,任何话语行为疼痛都泛不起涟漪。

    我转身面向她,她似乎对我有种误解,我没那么蠢。

    舀起一瓢旁边浇花桶里的清水,作势要从她头顶淋下,她举袖子格挡。

    她等了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,悄悄从袖子背后抬起眼睛看我。

    若是真的喜欢,仅凭她的美貌,要一个男人再简单不过。

    “谌辛焕跟我抢,谌晗跟我抢,你什么都要跟我抢。”扔下水瓢。

    “你搞清楚,是我表明心意在先。”嘴比臭石头还硬。

    “现在是他对我心悦臣服,难道不是你后来?”

    她眼里的委屈更重了,还有种怨毒的愤恨。

    “你捷足先登,近水楼台,卑鄙!无耻!”

   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拧过来,任重而道远啊。

    “好,我卑鄙,我无耻。”

    过去把她抱起,她顺从地把腿盘到我的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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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芙蓉罗帐,我把她放下,床榻鸳鸯纹绣,她勾着我的颈,想来拽面纱,我避开了。

    她撇撇嘴,很不服气的模样。下体那道细细的肉缝摸一阵就出了很多水,我把帕巾迭成方块,沾那处的水伸进面纱下,擦掉干涸的血迹,和撕裂曝干的嘴皮,确定不会伤到她,再俯下身去。

    她的手抓紧床单,抬起腰,细弱呻吟溢出檀口,一室旖旎。

    谌晗那个懦夫,竟想的是把妹妹送去酆国和亲。

    只怕以后打仗敌军打到脸上,他也会把身边最宠爱的妃子推出去挡箭。

    别人就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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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趴在我的肩头,跟我说:“我最近听说一个事儿。”

    “先前叶家还在时,叶侯爷之女,嫡女叶琬貌若天仙,被南铎王谌辛炆看中,苦求不得,没两年,叶家不堪其扰,许下婚配要将叶琬嫁入门楣清廉的御史大夫府,谌辛炆就跟疯了似的。未等昏礼之日,叶琬失踪了。一年后,有人说在城郊一处私宅似乎见过叶琬的影子,还是有妇人临盆不得不找大夫去才透了点风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小心探着口风:“你是不是被他……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补好不当心撕破的衣角,我把衣服递给她。

    她还抚着针脚怔怔失神,我把她拖过来服侍穿衣,真是太后命。

    穿好外衫,帮她把柔顺披散的头发从衣服内拿出,她转头问:“你的女红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见过缝伤口缝尸体吗?”

    她又是一愣,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也是,往人的身体下刀的都很少。

    她总是恍神,我两指掐着她的下颌,扳过她的脸。

    “如果我……”刚想说若我不能离开太子府。

    “如果什么?”她神情恍惚地迷离。

    算了。

    -

    子时夜,在房中看书,有人来敲门,是正妃娘娘,孙氏。

    我道:“娘娘,这个点来找在下,旁人看见,让太子知道了,是要误会的。”

    她用手帕掩嘴咳嗽:“无妨,殿下早就不在意我了。”

    我请她进来,生起炭盆,再把手炉塞到她怀中,她感激道,“多亏覃公子的药,依我这病本该就去了,幸亏公子住到府上,是我的福气。”

    放下火钳,“娘娘找我,所为何事,可是身体又不适?”

    “听闻公子与宁哥哥是好友,想请公子带一封信。”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,“大抵是我最后一封信了。对父亲哥哥有愧,没什么遗言留给他们的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悲凉,郑重接下这封信。

    翻着炭盆,“娘娘,你心中有怨吗?”

    她回答,“说没有怨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,您不该就这样去的。”生出些无谓的感慨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知道,公子可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。”她看我抬头看她,笑意更深,“这次来也是问问能不能帮的上忙,托公子送信的情,这样还也罢。”

    谌晗不曾爱她,对她没有一丝愧疚,连利用自己的死使他愧疚答应做某件事都做不到,我没有能用到她的地方,但还是说,“谢娘娘恩典,以后想到再行告知。”

    我不可能用她的,这样对一个病如游丝,将死之人,未免太过残忍。

    “公子现在想绝不可能对吗,”她笑,“会不会太高看了自己?”

    既然她点明,我就直说,“但我确实没有能用到娘娘的计谋良策。”

    “我给你。”她说,“我给谌晗下毒,你再给他解毒。”

    “万万不可,娘娘虽大不了去了,家中亲人恐遭牵连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,那我就说想回娘家见父母一面,你跟我出去,给些盘缠你逃。”

    我摇头,“没用的,娘娘,不要再费心想这些,你的病不宜多操劳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我到临死都是无用之人。”她黯然神伤,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笑。

    冰凉月光自窗牖流入室内,我不想对她太过残忍,可有人对她就是无所谓残不残忍。

    我笑笑:“娘娘,太子殿下派您来试探我,哪里算无用?”

    她目光惊慌地闪躲,帕子捂住嘴连连咳嗽,匆忙告辞。

    我送她出去,捣熄炭盆,飘浮的火星熄灭后的黑灰余烬散落于地。

    其实我一直好奇,在谌晗与谌辛焕之间,尹辗如何选择。

    皇位只有一个,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个,他扶持上帝位的人也只能有一个。

    或许他都不在乎,只想看鹬蚌相争,斗得头破血流,他坐在后面看戏。

    就难易程度而已,谌晗是比谌辛焕轻易得多,但问题在于他是一个被架空的皇帝,谌辛焕起码现在手握兵权。他也是在赌,一部分赌注押在我身上,谌辛焕亦是。

    可能两个人都在问,我在为谁做事,又在与谁虚与委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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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七天过去,谌辛焕到太子府商议启程事宜。

    谌辛焕对苏惊道:“太子先是颁布诏令告各州郡举荐勇猛刚强之士,且无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,唯才是举。再是奖励劝农,推行陆均的新政上交粮米者减税,为军粮囤积起到了间接的促进作用。兵力方面,下诏把邺城的官奴安置到新城,代替去从军的农民种稻,具体按照屯田制施行。出征之日近在眼前,积极备军演练,不可松懈。”

    谌晗过来,叁人起身行礼。他把手往下压了压,示意请坐。

    最无聊的地方来了,我不想听打仗,备战事宜,一点儿也不想听。

    谌晗中途出去,谌辛焕突然正肃地对我道:“颐殊也要去。”

    很久我都难以思考。

    语言比我的脑子先快运作。

    “我也去。”

    谌辛焕定定看着我:“你想好了?”

    这还用想?她连缝补衣服都不会,军营到处是男人。

    “太子这边你不是正在举事,他肯放你走?你作何交待?”

    将下我才感觉头疼起来……她不会以为蜂腰腻肌只要自称男人就无事?